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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谢逝去的母亲河——赘述旧题

2024年06月12日 16:48:53 访问量:923

高芸香

有几位读者问:你的散文集为什么叫《没有帆影的河》?我想这缘由三言两语难以说清,所以只能笔答了。

我出生在山西省原平子干乡东荣华村,即南北走向的滹沱河东岸。从小对这条蜿蜒曲折、奔腾不息的河流就既怕又爱,情感复杂。

打记事起就神往河西原平的七月二十二庙会。发小河蜂与她哥赶庙会归来,不仅带回了麻糖、糖稀蛋、柿饼等美食, 兄妹俩又极言庙会的红火热闹:耍船灯的闺女简直是“水上漂”,如同仙女下凡;“小电灯”扮了秦香莲,“九岁红”演陈世美,哎呀呀,绝配!十里乡俗不一般。河东人说娘老子是“们大”、“们娘”;河西人却是“俺爹”、“俺娘”。人家那口音轻飘飘地好听极了……。

当我把想赶庙会的心事向娘老子倾诉时,他们却厉言疾色地告诫:“隔山容易隔河难!遇上滹沱河发大水,人命关天哩!”我娘还特别提示:“为什么河东河西不怎么通婚?就是怕出‘天拐’嘛!”

“那河蜂姐咋不怕‘天拐’?”我会执拗地反驳。

“你咋和人家比?”我娘意味深长地说。“他伯伯在原平饭店当厨子,吃喝不花钱;他那寡妇娘又认得渡河汉,背她过河不花钱。你试着让渡河汉背背,最起码三毛。遇上发大水,背到河中心才和你讲价钱,你不出块儿八毛才怪哩!”

得知过一回河起价就是三毛钱,我见识河西世态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了。因为我在荣华小学上学(东西荣华同校, 校址在西荣华),常到西荣华供销社买纸钉本子,三毛钱能买六、七张粉连纸,够我钉三个厚厚的作业本哩。

升了五年级,忽然听到一个噩耗:六年级西荣华的弓蜜池在滹沱河中淹死了。河水卷了他七八里地呢!天哪,同学们都奇怪,常常在操场玩球的活蹦乱跳的弓蜜池咋会淹死呢?

有人说星期天他到河边挖野菜,洗菜时菜被河水冲走一 团,他去捞菜时被淹的。还有人说他太顽皮,是下河捞雨渣 (上游下了暴雨,被河水冲刮下的菜蔬、水果甚至鸡、羊等 俗称雨渣)被水冲走的。学校没有公布死因,只是各班主任在班内强调:星期天要注意人身安全,没有家长的陪同,不得到河边、井口和有危险的地方活动。

操场上再没有弓蜜池的身影,六年级的女生们神神秘秘鼓叨:弓蜜池屈死鬼,给他娘托了梦。他娘又到滹沱河烧纸去了。再过三年,屈死鬼往河中拉个替身才能转生……

滹沱河的神秘和诡异在小女生的脑海中波涛起伏。

对滹沱河失去神秘之感是始于一九六零年。这一年老天爷吝啬得很,整整一年赤日炎炎不肯下一点儿雨水。家乡的滹沱河失去往日的神威,细瘦成过去的一半儿了。五八年大跃进,吃公共食堂,家中的粮食都交了公;如今回家开灶, 家中没有存储,靠天吃饭的家乡父老们便常常到滹沱河边挖野菜、刨蒲根、割蒲草。当我成为滹沱河河畔的常客时,亲近之感油然而生。我家八口人,奶奶爷爷、爹娘和两妹一弟。我是长女,几乎每个星期日都在河边度过。河边除了有甜苣、 苦苣、地柳、马齿等野菜外,地下蒲根极多。父亲在前边用四齿耙子刨,我在后边抖土拾捡。一上午拾一麻袋。回家后将蒲根清洗干净,铡成碎块儿,再将风干后的碎蒲根、风落朽枣儿和玉米渣子一起炒熟,在石磨上磨成炒面,便成了八口之家的家常饭。我奶奶便常常感叹:“甜苣苦苣肉汤汤, 地柳蒲根糕馍馍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假若没这条河,这干旱饥荒年可怎么渡过哩!”这时来串门儿的天喜奶奶便兴致勃勃给我们介绍:“是啊,这蒲草可是宝。蒲叶晒干,能编坐垫儿;蒲棒儿晒干后搂下铺绒能做枕心儿。我家那老头带了我做的坐垫儿、枕心儿到河西卖下七块钱哩!”——天喜爷爷去世后,天喜奶奶招了西荣华的蔡老汉渡日子,看来西 荣华百姓对这河滩利用得更充分更彻底!

是啊,滹沱河瘦了自身,却悄声无息地滋养着东西荣华两村的百姓,家乡人怎能不感恩戴呢?

第一次下河涉水是考上原平中学之后。那年我十四岁。父亲背了铺盖卷儿送我到校。出了村,当我向熟悉的河畔走时,父亲拉住我语重心长地告诫:渡河有两条道。出了村直接向我们刨蒲根的路走,对岸是桃园,这里人们习惯叫“下桥”。看似抄了近路,但河道窄水深,危险大。咱尽量不走这条道。多绕七、八里路,穿过坦庄、停旨头,对岸就是原平,人们习惯叫“上桥”。这里河面宽水浅,行人也多,危险少。以后自己行走一定要选“上桥”。第一次出远门,而且是到我心仪已久的原平,我唯唯诺诺,点头应承。

到了上桥,果然送子女上学的家长不少,见大家卷裤角下河,我亦跟着父亲如法下水。水最深处才漫过膝盖,除了划水时双腿有被拖拽的感觉外,并无什么不适。令人失望的是未见河蜂姐曾嬉笑着在我耳边嘀咕过的一景:“你可没见背河汉那德行:从身后看赤条条一丝儿不挂,屁股蛋儿在水面若隐若现;腰里系根麻绳,前边遮羞处是草帘。除了唱‘光棍哭妻’就是说荤话……。上了高中后才渐渐领悟背河汉的历史正终结于三年困难时期。

天长日久,往返次数多了,对滹沱河的畏惧便荡然无存。尤其到了天寒地冻的数九天,我与东西荣华的几位同学,总是走下桥。这不仅少走七、八里路,还常常看到桃园的男娃们坐了滑车在冰面上戏耍。我们亦张开两臂划着过河。滹沱河简直是青少年的游乐场呢!

初中二年级时,我们的口粮供应缩减到每月二十三斤。学校开了动员大会,面临自然灾害,要与国家共渡难关,愿意退学的同学,学校给发放肄业证;想坚持上学的可以每礼拜回家取补贴。记得我们这个年级退了六十多人。在退和留的问题上我纠结再三,反复权衡,最终做出决定:坚持上学!因为在学校至少每月还有二十三斤供应,回了那八口之家, 奶奶已得了浮肿病,母亲是十二指肠溃疡,吃糠咽菜,舍我其谁?于是每个星期六下午回家,第二天背了蒲根炒面返校。这时节涉水渡河已如履平地,常抄近道回家,早把父亲的嘱咐丢在脑后了。

放暑假的那天,初三的永玲、初一的白枝与初二的我结伴同行。出了校门,望着北方半个天空浓云密布,年龄最小的白枝就有点儿紧张。朝东穿过天地庙街口,白枝就建议走 “上桥”,我却嫌她胆子小,坚持要走“下桥”。并鼓励她说:“咱脚步快点儿,等雨过来就过了河了。”永玲也说:“南边半个天空还亮着哩。这年景,咱真能祈下雨来倒也好了!” 于是我们就选择了下桥。

可是到了河边,那原本细瘦的滹沱河突然就涨了百倍!眼前波涛滚滚、横无际涯。白枝和永玲见渺无行人,便想往回返。不愿服输的我则把裤子卷到大腿根儿,率先下河试水。我说:“水的冲拽劲儿是比平日厉害,但河底却平坦坚实, 我觉得能过去!”她俩见我没有退意,便也下了水。我插在中间拖着她俩,边走边鼓励:“眼向前方,挺起胸膛,胜利属于勇敢的我们!”河水越走越深,走了十几米就漫过了腿根儿。知道已无退路,我又鼓励她俩:“这里是波涛最大处,看前面水势已没劲儿了,静如湖面,有希望了。加油!”

谁知当我们迈入那流淌不畅的水面时,身子悠然不能自控,水面迴环往复,脚底再无依托,混浊的沙水突然就升到脖颈。个头最低的白枝一叠连声尖叫:“哎呀,喝上水了!带泥沙的水!”

我说:“快仰起头,宁可湿了后脑勺!”

永玲年龄大我两岁,她曾听人说滹沱河中有“沙汇”, 告知我俩走到沙汇中,两腿要不停地摆动,否则怕沉了底。

我穿着上一星期才染的学生蓝褂子,水面上立刻飘起一 层蓝颜色。不仅染了我里面套着的白汗衫,把她俩的外衣也染了。这时逃命当紧,都已顾不得其它。三人手脚并用,一直不停的划水泼腾。然而泼腾半天,就是走不出这沙汇。白枝不断尖叫:“又喝两口,泥沙划破喉咙了……。”

万幸!这时后面来了西荣华的三个大个子男生。其中一个识水性的说我们选错了路径。他们从河滩折了根长长的树枝,又用蒲草拧了绳子,将拴在树枝上的草绳甩给我们,才把我们三人拽到河床坚实处。

上了岸,我们才一阵阵后怕。心慌腿软,再不想行动。感觉身上这湿透的衣裤特别沉重。这时,老天并未因我们的勇敢而恩赐雨水,反而出了阳光。我们三女生便躲到附近的一块儿玉茭地里,一边晾衣服一边拍打头发和身上的泥沙 (连肚脐眼都是沙子)。与河水搏斗半天,太乏太累,白枝干脆躺在几片玉茭叶上睡了觉。我和永玲则顾不得学校公布的纪律,剥了那尚未成熟的玉茭棒子就啃起来。

正午时分,听着地头有熟悉的乡音。一会儿,两大男人闯进玉茭地,原来是永玲的哥哥和我父亲。他们一见我们的狼狈相,就骂:“吩咐你们走上桥,为甚不听?还要不要命?!……”原来滹沱河上游下了暴雨,发了大水,他俩到上桥接我们,好歹不见人影儿,惶恐不浅。返到下桥河边, 又不见人,更是胆寒。正满腹疑虑,听到玉茭地里有响动, 这才找到我们。

回家后接连三个正午,听得白枝的娘为她叫魂。因为灌了滹沱河的泥沙水,白枝上吐下泻,脸色枯黄,吐的都是黑绿水。村里人说是丢了魂。我娘便狠狠地骂我:“假若白枝死在河里,看你怎么面对她娘?今后还敢不敢走下桥?”

“不敢!再不敢了!”我发自肺腑地表态。听我爷爷讲, 我们这回实在是够浅灾、够幸运了。“沙汇”虽然没有底子, 手脚泼腾着还不至于马上沉下去;假如是误入“漩涡”,像有鬼拖一直漩着往下拽人,十有八九难逃性命。每每看到白枝又枯又瘦的面庞,我既内疚又害怕。她若真命断滹沱,我又怎么向老师同学们交代呢?

好在过了一个暑假,白枝终于调养过来。

考入范亭中学,粮食供应有了好转,每月可以吃到三十三斤,再不用回家背炒面了。而且高中的校址在崞阳镇,距我家东荣华七、八十里地呢。步行要一个上午,回家更不方便了。

高中时盛行唱革命歌曲。我最喜欢的是“一条大河波浪宽”。尤其唱到那“听惯了艄公的号子,看惯了船上的白帆” 时,我的脑际会流光涌动,浮想联翩。眼前便出现了来自海河的帆船,耳畔亦响起了“上船了,上船了,”的号子声。——据说滹沱河最终就汇入海河,流到了渤海湾。

高中二年级时,学校的伙食有了更大的改善,偶尔能吃到莜面硬蛋外,每周的二、五两个中午吃一顿白面。每当这两个中午,双手捧起那硕大的白面馒头(一个半斤)时,情不自禁就想起家中的奶奶爷爷和弟妹们。是他们节衣缩食供我上学啊!家乡的麦子产量极低,记得有一年一个人分了三斤小麦,八口人共分二十四斤。这年的八月十五前,我突然动了打省馒头的意。每逢周二、周五时,早上就多订一个窝头,将中午的白面馒头省下来,在八月十五之前,刚好省下五个白面馒头。

这个星期六,刚巧是八月十四,又有在范中接受培训的借调干部借给我一辆自行车。下午,请准假后,我兴冲冲带了那白腾腾喜硕硕的五个大馒头,骑了车风驰电掣往家里赶。一路唱着革命歌曲,设想着亲人们见了那馒头的欣喜,不知不觉就赶到了原平。这一回,我再不敢选择下桥,直奔上桥河畔……。

这段路怎么又不见人影儿?心中一阵阵犯嘀咕。骑到河边,发现一大男人推着车在岸边徘徊。天啊,又是波涛汹涌, 横无边际的大水!

摸摸书包中五个大馒头,怎能灰心!那是我强忍着饥饿谗涎打省下的呀!我鼓动那大男人道:“不是说上桥的河底好,我们相跟着过吧。”

那男人却打趣我道:“你这女娃倒胆大!你看看这河面和平常一样么?又是杂草,又是树枝!这是上游下了暴雨, 刮了狂风,冲刮下来的啊。我来时就有人告诉我,一个愣头青后生扛着自行车过河,被一个树冠连人带车卷走了!—— 我过来是想捞些雨渣。刚才还瞭见一只死羊羔哩。离得远, 水太急,捞不上!”那男的说罢就调转自行车往回返。边蹬车边劝我:“快往回返吧,出‘天拐’哩。那后生现在大约被刮到忻口的滚水坝了……”

想想初中时回家那一幕,三个女生在沙汇中九死一生。况且这一回我还得扛那自行车过河,再不敢冒险了。然而, 我是何等地绝望、何等地不甘啊!

暮色已降临。那陌生男子也急速蹬车远去。我一边痛哭一边往回返,同时又恶狠狠诅咒这变化无常的河流。

半个多世纪过去,发小永玲和白枝没感受河东河西乡俗乡音的同化,已先后逝去。如今,河东河西不仅频繁通婚, 住在原平市区林立的高楼里的下一代早没有河东河西的概念了。当我再回故乡时,消逝的滹沱河已渺无踪影。先父强调的“上桥”处有高架桥耸立。桥上桥下都是柏油马路,路上各色汽车往来不绝。过去“下桥”之北的河床上建了滨河公园,游客川流不息。充溢着稻花香的河滩两侧是列兵式的向日葵向旅客点头……

流淌不息的是往昔的记忆和情感!当我将自己收集的文稿(在这片故土的所见所闻、所思所感)汇集成册时,一落笔就命题为《没有帆影的河》。

这条河曾是我青少年时代的险阻和魔障,同时也是考验和历炼!攀登可以开阔视野,而跋涉中的历险,在精神和人生的层面则是造就和成全!在此,深谢逝去的母亲河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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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
高芸香(女),山西省原平市子干乡人。大学本科,一级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曾任原平市文联副主席、山西省作家协会理事,山西省女作家联谊会副会长;曾在范亭中学任教十余年。现已退休。

她出版有中篇小说自选集《难以着彩的罗曼》、《清廉界》、《高芸香中短篇小说选》及散文集《没有帆影的河》,教育随笔《我的孩子不是天才》、《敢向孩子认错》、《孩子,微笑吧》,其中《我的孩子不是天才》入选2005年度文化部财政部“送书下乡工程”。中篇小说《吴成荫买分》曾获首届赵树理文学奖。

 


编辑:范中宣传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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